住在養老院里的年輕人
時間:2022-10-01 14:07 來源: 作者:小佳 人瀏覽
文|雪櫻
幾場秋雨過后,落花涂深了眼影,樹葉編織出斑斕,有種孩童時的香。每年只要樹葉全部掉完,就會連刮好幾天的大風。大自然就像毫無章法的書法家,揮毫落筆之間,天地換了人間。然而,總有一些人沒有等來這絢爛而靜美的季節,我想說的就是小滿,一個住在養老院的年輕人。
小滿才二十歲冒頭,五官俊美,性格開朗,屬于完全性脊椎損傷,需要人24小時照顧。在輪友論壇上,似乎沒有人記得她是怎么受傷的,也沒有人問過她的父母怎么不在身邊。一個人有難言之隱的時候,對其最大的尊重莫過于閉嘴。
最初,她住進養老院,不用再擔心喝水或上廁所摔倒沒人管,不用擔心如果起了褥瘡誰來給自己換藥,最關鍵的是不用為日常起居犯愁,每天都有護理員悉心照顧,就像進了保險箱。可是,好景不長,養老院里沉悶的氣氛令她喘不過氣來,一句句來自白發群體的關心問候,仿佛堅硬冰冷的箭簇,不偏不倚射中她的心靈,要多痛有多痛。
養老院是人生的最后一站,護理員張口閉口老人,有時候也誤喊了她。夜深人靜的時候,她暗自垂淚。
互聯網時代,信息管道四通八達,一個社交平臺就是一個情感樹洞。很快小滿戀愛了,男友同情她的遭遇,幾次通話使得感情迅速升溫,我要逃離養老院!我想有個家!就這樣,她終于如愿以償地搬出養老院,有了一個讓身邊人都看好的歸宿。
本以為此后的生活會按部就班,可瑣碎的照料就像鞭子抽打,磨去了你儂我儂的甜蜜,磨尖了人性復雜的爪牙。三個月后,這場愛情現了原形,男友以父母不同意為由迅速撤離,不見蹤影,剩下欲哭無淚的小滿。
她還能有怎樣的選擇?重新回到了養老院,狼狽、羞辱、劇痛,仿佛聽到心在滴血。最要命的是,閑言碎語也飄進了她的耳朵,一個健全人怎能留得住?早晚得跑了,長痛不如短痛。她不被騙一次,根本長不大。回來后,她變得敏感易怒,覺得護理員的眼神里寫滿嘲笑,就連每次送飯也待答不理,好像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。
面對暮氣沉沉的老人,小滿被孤獨的深海淹沒。還好有手機可以解悶,每當傳來那些比自己大六七旬的老人的呻吟聲或叫喊聲,抑或患阿爾茨海默癥的老人四處咣咣的敲門聲,她就抱著手機玩兒,甚至把臉貼到屏幕上,找人聊天。
后來,她玩起了直播,伴隨著粉絲和打賞增多,給了她堅定的信心。一次直播,小滿偶然認識了比自己大10歲的大海,大海也是坐輪椅,一場車禍導致胸椎損傷,自己重新創業賣醫療器材,生意做得風生水起。他對小滿一見鐘情,兩人情投意合,而且大海特別體貼入微,給小滿買暖手袋,定制新的輪椅。
我的好日子終于來了!小滿喜極而泣,含著淚說。
離開養老院的那天,她化了精致的妝容,穿一襲紅裙,很多老人直說,從來沒發現她這么漂亮,是個小公主。
幸福來敲門從來不打招呼,就像厄運降臨從來不會提前告知。
小滿嫁給了大海,婚后的生活充滿小確幸,公婆視她如親閨女,沒有半點嫌棄。她經常用手指掐自己胳膊,留下一道道紅印子,她說覺得眼前這一切就像做夢,被恩典籠罩。生完孩子后,她重新經營直播,不僅幫大海帶貨,還接了很多零活兒,兩人每天忙得不亦樂乎,拼命賺錢,讓日子越過越好。
就在這個時候,小滿突然感染住進了醫院,經過兩天兩夜搶救,最終沒能挽回她的生命,她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。有人說她這是解脫,不再受罪,有人說她走得沒痛苦,以另一種方式重獲新生,還有人認為她的離世與過度勞累有關,如果住在養老院,生命或許能多存續幾年。
生死面前,任何如果都不過是虛妄如花的青春隨風而逝,唯有一聲重重嘆息。
盧梭曾反思道:當不幸的人們不知該將傷害歸咎何人時,他們就把它歸到命運的頭上,將命運擬人化,給命運添上雙眼和思想,這樣就好像是命運瞄準了他們似的。
小滿有過抱怨,但她愛過、痛過、努力過,沒有遺憾可言,也算是圓滿人生了。然而,在孤獨面前,我們殊途同歸養老院里行將就木的老年人,與她同樣孤獨;紅塵俗世打拼的你我,也有同等的孤獨。
這讓我想起美國女作家弗蘭納里·奧康納,她與母親住在鄉下農場,與禽鳥為伴、以寫作為生,39歲時死于紅斑狼瘡。農場好比沒有圍墻的養老院,見證她最后的孤獨與守望。一個與命運誓死抗爭的女子,在小說中卻處處充滿邪惡,令我很是不解。
以《善良的鄉下人》為例,女主人公胡爾加與母親住在鄉下農場,32歲的她擁有哲學碩士學位,因童年意外,安有一條木制假腿。一天,有個小伙子上門推銷圣經,自稱是善良的鄉下人,看上去像老實本分的基督徒。也許是欲望驅使,更多是排遣寂寞,在胡爾加的勾引下,兩人頻繁約會,卻在山坡上兩人親吻時被他搶走那條木制假腿。他冷笑道我生下來就什么都不信了。胡爾加惱羞成怒,你和他們一樣,說一套做一套!小說雖然充滿諷刺,卻隱約可見奧康納的自傳成分。據說曾有個叫埃里克的丹麥男子路過奧康納住的農場,兩人有過一次尷尬的親吻,丹麥男子回國后再無音訊,即便她給他寫了很多書信。
后來,奧康納在《生存的習慣》中袒露心聲:對魔鬼的充分認識能夠有效地抵制它。原來她正是以人性之惡證明恩典所在,這與她的真實經歷不無關聯,患病、獨身,晚年拄拐,在鄉下農場孤獨終老,勢必會遭遇諸多不幸。但是,奧康納之所以令后人迷戀或紀念,莫過于她活得通透,活得絢爛,恍若深秋的遍地紅葉,燃燒過后留下灰燼的光輝,也是永恒。
我們經常引用泰戈爾的詩句,生如夏花之絢爛,死如秋葉之靜美。其實,搖曳墜地的落葉,蘊藉向死而生的勇氣,定格轉瞬即逝的美麗,讓我們看到生與死同等的地位和意義。
無論是小滿的突然凋零,還是奧康納的孤獨終老,都留下一個圓滿的結局,這或許就是命運使然,一首秋天的挽歌總是動人心腸。